人如其所食,這既是真理,也是神話。無論是一個國家,還是一個民族,抑或一個地區(qū),人們都愿意找尋出標志性的食物作為自己的身份代表。但事實上飲食文化像任何一種文化一樣,都是一個變動不居的人為構造物,或者說是“被發(fā)明的傳統(tǒng)”。比如人們一度相信,日本人的飲食最為健康,以壽司或米飯搭配清淡的魚類和蔬菜為主,當然日本人自己也順水推舟愿意讓世人有如此認知。但這似乎難以解釋有著濃厚湯汁的頗為重口味的日本拉面何以如此流行。而在所謂大米認同神話的背后,日本民眾一直在尋求擴大食物來源的努力也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因此,與其糾結于到底何為一個國家、民族和地區(qū)的標志性食物和烹飪之道,不如發(fā)掘這一文化符號是如何形成的,到底有幾分代表性和真實性,中間經過哪些流變,又有哪些關鍵推手和轉折點。這個探尋之旅,或許能讓人受益更多。
英國學者顧若鵬圍繞日本拉面展開了一場歷史之旅,試圖打撈“食物里的日本史”。因為拉面甚至面食本身都是舶來品,其歷史就溢出日本范疇,牽連出一部東亞地區(qū)飲食文化互動史。而隨著日本拉面走向世界,成為代表日本文化的國際名品之一,因而又將更大范圍的飲食文化圖景卷入進來,讀來縱橫交織,令人興味盎然,雖然也不乏牽強附會之處。
提起日本拉面在國際上的流行,中國人多少都有點不以為然。據顧若鵬根據中日雙方的文獻考證,面食尤其是面條類食品,包括為之增味的醬油的前身醬料,似乎確實都是從中國流傳過去的。不過到底具體情形如何,一開始傳過去的到底是面餅,還是光面,還是湯面,并沒有斬釘截鐵的說法。而即使面條傳入之后,從面條到拉面的演進史,也并不是一個線性的過程。換言之,不是說面條“本土化”成蕎麥面和烏冬面后,然后就又演化成了拉面。一方面中國的面食和面條自身也在不斷演進之中,而來自中國面條的影響似乎也是一輪又一輪“滲透”和擴大的過程,直至明治時期現(xiàn)代版的拉面橫空出世,雖然具體的誕生情形又有諸多不同的說法,連拉面師父也有來自福建或東北等不同的出處。在這個過程中,面條的“使者”也在隨時代變遷不斷的演變,充分折射中日交流的時代特色。從遣唐使,到佛教徒(素面),再到幕府時代來長崎貿易的商人,明代遺民(甚至著名學者朱舜水也被演繹成某種意義上的拉面師傅),再到近代來日本留學的學生和打工遺民,當然也包括有著大陸生活經驗的殖民者和軍人。
與此同時,日本本土的面食和面條文化也在不斷的進化,記錄著日本經濟和社會的發(fā)展進程。比如江戶時代發(fā)達的城市經濟,令各種平民和工匠向城市聚集。而大米的稀缺、被上層階級所壟斷以及烹制大米耗時耗力,令面食和面條成為平民階層不可或缺的替代食品。明治時期的工業(yè)化和城市化,比江戶時代更大規(guī)模地吸引和聚集了平民階層。日本勞動人民需要既美味又能提供很多熱量且省時而易得的飲食。明治初期日本“西化人士”對肉食的強調,為拉面和肉塊及肉湯的結合奠定了基礎,既提高了其美味程度,又增強了其營養(yǎng)性,可以說為拉面的崛起提供了天時地利人和。而對于那些潮人和達人而言,花天酒地之后來上一碗拉面似乎特別暖心暖胃,又充滿了誘人的階級叛逆性。因此,作為窮人的主食,時尚階層的宵夜,拉面迎來了自己的第一個黃金時代。
而從明治到現(xiàn)在,拉面又歷經諸多變化。既受到不同地區(qū)口味和物料的影響,也受外部大環(huán)境世事變遷的擺布。居于日本食物神話核心的大米的匱乏,再次為拉面的全方位崛起創(chuàng)造了條件。二戰(zhàn)時大米對軍隊的“專供”,讓陷入食品匱乏的平民們被迫尋求食物的多樣性。美國為解決日本戰(zhàn)后糧食匱乏運來了大量小麥,但缺乏將面粉做成面包的設備以及不愿意吃太多面包的飲食習慣,令面條成為不二之選。而自中國習得的面食技藝正好有了用武之地。接下來城市生活的快節(jié)奏,工薪階層的擴大,對速食美味和營養(yǎng)的需求,似乎又重演了明治時期的歷史,只不過這次又加上了即食拉面,也即我們所謂的方便面。在向現(xiàn)代拉面的進化過程中,日本拉面的影響范圍不斷擴大,食用階層不斷上移,從貧民的食品到工薪階層的營養(yǎng)餐再到中產和白領的至愛,一路征服了越來越多的胃囊。
日本食品或按國際流行說法日本“料理”的崛起,當然和日本的經濟崛起密不可分。日本國際存在感的增加,令人們對包括日本飲食文化在內的一切都感到興味盎然。不過,日本作為文化輸出大國,倒是在經濟神話破滅之后,頗令人心生感慨。據稱日本拉面館的四面開花,也是因為不少白領失業(yè)后自謀出路所致。日本特殊的網絡文化和動漫文化,對拉面文化的擴展和輸出也功不可沒。不過,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拉面并沒有能夠與壽司爭鋒。不夠異域、不夠神秘,因此賣不上價位。好在蘿卜白菜各有所愛,隨著國際新生代去儀式化美食愛好者的崛起,日本拉面恰恰因為其平民性和率性獲得越來越多的好評。
因為拉面甚至面食本身都是舶來品,其歷史就溢出日本范疇,牽連出一部東亞地區(qū)飲食文化互動史。而拉面能不能承擔起串接日本和中國及世界飲食文化交流史的重任,拉面的崛起歷程能否串聯(lián)起日本社會發(fā)展節(jié)點,拉面流行的解釋是否有牽強附會之處已經不是那么重要。無論世道多么艱難,人們借鑒彼此食物和烹飪之道,并加以融會貫通和推陳出新的的渴求,似乎永遠都無法被阻擋。